点画集 │ 仇春霞点评方政和2023-06-19

  仇春霞,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学博士、西南大学古典文学硕士、中国工笔画学会青年艺委会委员。著有《千面宋人——传世书信里的士大夫》《新疆美术理论(1949—2009)》,编著有《画论备要》《书论备要》等。专注于中国传统艺术的研究与传播,有手工作品“缠是一枝花”系列新古典文艺插花灯。
 

  方政和,1970年生,福建云霄人。1991年毕业于集美师专美术系,2009年毕业于南京艺术学院,艺术硕士。北京画院专业画家,国家一级美术师,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
 
宣和故影
 
文│仇春霞
 
  画家多爱画竹,但落笔下去便分出高低。竹叶容易错画成柳叶,而双勾妙在提按顿挫,撇写墨竹更需心谙八法,因此竹子是画好易,画精难。真正画得好的竹子,在笔墨之上,在境界和文心。今人画竹,徒取其形,多无情意。
 
  偶见方政和老师的《宣和往事—犹当江南梦里看》,眼就挪不开了,画中静谧、安宁、古雅的气息让人联想到宋代绘画。
 
  “宣和”是宋徽宗的年号,虽然它存在得并不久,但由于宋徽宗的影响以及那一代人的造诣和努力,“宣和”几乎代表了整个宋代甚至中国花鸟画的最高成就,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犹当江南梦里看》中的竹子无论在造型上还是用线上都有宣和气息,尤其是叶尖枯卷的感觉,不与宋竹相左。可是气息越近,烟花易冷的感觉越浓。这种感觉就像看民国名伶的玉照,她们越是笑 得无邪,越是让人想起《红楼梦》的金陵十二钗。
 
  傅雷说:“古典精神是富有朝气的、快乐的、天真的、活生生的,像行云流水一般自由自在,像清冽的空气一般新鲜。”它们不追求感官的刺激,而是心灵上的内美。
 
  翻看方政和老师其他几幅竹子,宣和之气同样静静袭来,它们洗尽铅华,从方老师寂静空谷的笔性里传达出古淡从容的美。
 
  除了竹子,方老师还长于画禽鸟。
 
  宋人画禽鸟,基本功是写实,而其意在“趣”,在“情”。“趣”是禽鸟的天趣,“情”是人之常情。天趣是鸟的本性,人之常情是人的本性。方老师偏向于以禽鸟表达人之常情。
 
  托物言情是中国传统艺术的一大特色,宋画中也很常见,只是后人渐渐将形式上的写意等同于内涵上的写意,工笔画就被排除在写意之外,这是出于对历史认识得不全面。
 
  方老师深谙宋法,但在设色上又有新的突破。他的设色法没有脱离中国画的意境,并且与笔墨和谐地统一在画面上。最终,他的禽鸟画就在写实的造型与写意的设色中传达出了一种与他气质很相符的“情”。
 
  我一直喜欢方老师的画,在我们繁忙的生活里,在滚滚红尘里,他的画容许我们有悲伤,甚至容许我们有所谓的“矫情”。为什么我们对唐诗宋词百读不厌?为什么我们奉宋画为千年经典?就是这些艺术拨动了我们那根被尘埃深深掩埋的心弦,在没有人来安抚我们疲惫的心灵时,这些艺术会穿越时光给我们带来温暖,让我们放纵地听从心灵的呼唤,放纵地流泪。
 
  然而,这种流泪不是悲伤的,而是快乐的,幸福的。
 
  方老师绘画里的这种调子,需要静下心去感受,需要有底蕴的人去感受。他的心性与笔性就像雪里煎茶,看着冷,实际很温暖,与傅雷说的古典美是一致的。实际上,相处久了就会发现,方老师是一位比较有书卷气的画家,在画家的团队活动中,他不是活跃分子,却是少不了的一位,因为他一发言,团队的气氛就变得亦庄亦谐,神采飞扬,温和的外表下其实有一颗自在而有朝气的心。
 
  方老师心仪意笔的纵横捭阖与淋漓酣畅,更执着于工笔百转千回的精微美妙。如今,在人生走过不惑之后,因为困惑而重读经典,继续履行与绘画的古典契约,我想,这该是方老师的艺术蝉蜕后准备再次腾飞的时候了。
 

风雨杳如年 方政和
270cm×92cm 2007年 纸本设色
 
仇春霞点《风雨杳如年》
 
  人类历史是一个不断丢失古法和不断创造新法的过程,新法不断提炼,在时光隧道中慢慢积淀成古法。
 
  在 70 后画家群体中,只有极少人有机会从古法起步,绝大多数都是“把腿伸进横杠下踩着单车就上马路”了,方政和老师也是如此。
 
  方老师善于画双勾竹,他的硕士论文的研究对象就是五代两宋时期的竹画双勾法,但是让他领会竹子双勾奥秘的并非古人的画竹之法,而是自然界中丛生的竹子。
 
  在方老师成捆的竹子绘画作品中,《风雨杳如年》可以算是他的代表作,也是他从开始学画竹到能自由创作竹画的过程中,最能说明师法自然并且“集腋成裘”的一幅作品。
 
  《风雨杳如年》在竹法方面有四点值得注意:
 
  一是出枝或组织法,它看似风中凌乱,其实极有法度,这法度就是竹子生长的自然形态。为了画好竹子,方老师花了很多时间在写生上,他熟悉各种竹子的生长模式,到了可以随意默写的程度。
 
  二是双勾加墨竹,兼白竹的“混搭风”,比较明显地反映出一位从写生出发的画家对创作的思考和尝试轨迹。到后来他就提炼出了几乎等同于个人风格“识别码”的“白竹”。
 
  三是“一鸟主义”,也就是只在画中画一只鸟,这也是方老师为了表达自己的艺术情感而提炼出来的模式。古人画鸟,多以竹树、山石、荆棘为依托,为画出鸟儿的天性,画家们各逞其才,有时候画家会将鸟画在很难被发现的地方。《风雨杳如年》中的黑鹂,迎着风雨逆势而上的姿态足以说明它在作品中具有举足轻重的意义,而作品的名称又赋予它更深的人文内涵。
 
  四是横构图,这是方老师画竹的一个特征。他的第一幅竹子绘画就是横构图的,如果将两幅画放在一起,可以看出两者之间的渊源。可见,多年前那幅横构图的古竹之所以在他心里留下永恒的印象,并非偶然,也并非对传统竖构图的反叛,而是由审美倾向所决定的。
 
  多年以后,方老师终于有机会系统了解古法。因为有丰富的写生经验,他对古人的智慧也比其他人有更深的体会。
 

祥龙石 祥龙鱼·方政和
172cm×92cm 2007年 纸本设色
 
仇春霞点《祥龙石·祥龙鱼》
 
  方政和老师有一种非常特别的艺术通感能力,他会用各种简单而恰当的比喻手法来表达他的感受。比如说,和我聊起台北故宫博物院所藏的《秋塘双雁图》中的那只鹅时,他用了一个词,叫“空气感”,来描绘羽毛之间因细微的留白而形成的立体感。相比“立体感”,“空气感”更形象而新颖。
 
  具备这种艺术天赋的人,不仅在言语表达方面经常占上风,就是在绘画创作上也容易“得来全不费工夫”,他的《祥龙石·祥龙鱼》就是一个代表。
 
  方政和老师完全是“偶遇”祥龙鱼,他在定淮门经常路过的一家酒店大堂里偶然看到银龙鱼,初次见面就被它们高古、从容的气质所吸引。彼时,他正在寻找一种新的绘画题材,于是银龙鱼就成为他在一个时间段里“相克相生”的伙伴。他花了很多时间去研究这种鱼的历史,喜欢它们不曾被人为改造的自然进化史。他研究每一片鱼鳞,研究它们的生存法则。
 
  自古代以来,鱼就是传统绘画中的一个画科,画家多着笔于鱼的生动灵活。然而在方政和老师这里,他借水喻空,把银龙鱼喻为祥龙鱼,想要表达的是《祥龙石》第一次触动他心灵的那些东西。
 
  传为宋徽宗的《祥龙石》,从用瘦金体书写的跋文来看,宋徽宗对这块石头甚是喜爱。祥龙石正是花石纲中的太湖水石,是文人赏石中的显类。有意思的是,虽然后人知道这块石头是因为宋徽宗的这幅画,然而作为一块石头,它已经存在了无数年。太湖石的美,是自然与时光雕琢的结果,而《祥龙石》的美,则又多沾上了一层宋徽宗的艺术灵气。
 
  如何表达祥龙鱼的高古气质呢?作为一个具有超亿年悠久历史的鱼种,没有比用宋徽宗的祥龙石来“通灵”祥龙鱼的气质更妙的方式了。
 
  那些悠然静处于祥龙石旁边的祥龙鱼,它们都有一部美丽的“石头记”。
 

风雨路三千 方政和
172cm×48cm 2012年 纸本设色
 
仇春霞点《风雨路三千》
 
  几乎没有人不赞叹方政和老师为作品命名的能力,他的画名古雅而上口,这既得益于他的语言天赋,又得益于他爱读书的好习惯,他是将古人的“舍利子”收藏起来,串成了自己的墨珠。
 
  方政和老师的画名很容易将读者带入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中,而如果画名和画面的意境也恰好彼此呼应,你就可能击节称赏,比如他的《风雨路三千》就有这种“嫌疑”。
 
  从绘画角度来说,《风雨路三千》在色彩上是有特色的,方政和老师将黑、白、灰运用到了一种纯粹的境界。在这幅画里,白色是主导色,或者说,他在这幅作品中精心描绘了后来成为他标签的“白竹”。
 
  竹子为什么能够染成白色?这并非与苏轼的朱竹类似,而是起因于方老师对古代名画的误读,以及他对竹子的情感认知。他曾经在一本泛旧的画册上看到一幅古竹图,画中竹子的颜色主要是绿色,局部因为画册破损,导致竹子的绿颜色脱落,露出纸的本色,方老师借纸成色染成白竹,这似乎恰好也是自然界的一种现象。因为自然界中也有白竹,这也是四季轮回的一部分。
 
  这幅破损的古竹画点醒了方老师:我的竹子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如此,以格物为基础,以生命的认知为指数,随心赋彩,竹子当然可以画成白色。一丛白竹,叙述的是时间的维度,你可以用“三千”去量化它。
 
  为什么“路三千”之前有个“风雨”?这当然是曾经或将要经历的体验,“风雨”不过是心情的通感词汇。在画面上,看看那只黑鹂吧,张大的嘴巴、蓄力的翅膀、凌乱的羽毛。被迫前行、无法躺平的状态深深感染了读者的心—前方风雨,路三千,一声叹息!
 

秋风鸷禽图 方政和
280cm×96cm 2010年 纸本设色
 
仇春霞点《秋风鸷禽图》
 
  每个画家几乎都有相对自如的一类或几类题材,方老师擅长的常规题材是竹子和禽鸟,而于后者又更是“心有戚戚焉”。他曾经开玩笑地对他的学生说:“我希望大家都记住自己的艺术 DNA 里有一只禽鸟,无论以后如何的沧海桑田,也要给画面留一片羽毛的想象空间。”
 
  一片羽毛,方老师的手机壳上就画着一片羽毛。
 
  禽鸟绘画在中国传统绘画里有比较常见的模式,那就是:两两成双,或成群结队,呼朋引伴。单只也不少,多以表现禽鸟本性的动作。方老师却“不守规矩”,他虽然画过很多鸟,熟知诸多鸟科,但最喜欢画单鸟,而且偏爱猛禽。
 
  哎呀,这与他温文尔雅的气质是多么不符啊!
 
  其实不然,方老师曾说他自己是一个“矛盾的双面”。这么说来,细想一些细节,似乎就是这么回事。有一回我问他最喜欢的一幅古画是什么,他居然说是赵伯骕的《江山秋色图》!这是山水画,不是花鸟画啊!然后他就从画面的右边开始,一路往左边指,边指边眉飞色舞地跟我说起了金庸先生的《射雕英雄传》,演绎江南七怪是如何在画中跋山涉水、穿过竹林前往漠北找郭靖。说完后有点神往地说:“我好想去张家口看看郭靖走过的古道!”
 
  方老师的“双面”就是儒雅和侠气。而他的侠气又根源于他对两宋文化的喜爱,猛禽就是他对宋代诸多文化符号的概括之一。在他看来,辽国、西夏、蒙古都是盘旋在宋朝上空的猛禽,在他们轮番攻击下,曾经一统南北、创造了无数经典作品的宋朝终于在南海边那千古一跳中,消失在茫茫历史大海中。
 
  《秋风鸷禽图》是方老师众多猛禽图中的一幅。相比古代的猛禽图,《秋风鸷禽图》的构图和色彩是纯净唯美的。大丛叶子的颜色是古蓝色的,这是一种“少女加小提琴”的颜色,但这片浪漫气息上空是一只俯冲下来的隼,它的造型是方老师最钟情的弓箭式,箭已离弦,锋镞所向,就是那片浪漫的淡蓝色。
 
  又是一种方氏“错位”,这没什么好惊讶的。
 
  方老师对宋朝的感情,大概就像是李商隐所说的:“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千里万里心里梦里 方政和
172cm×46cm×5 2010年 纸本设色
 
仇春霞点《千里万里心里梦里》
 
  古人对禽鸟的认知不及鸡犬,却在笔墨丹青上给予禽鸟更多的热情,大约是“比翼双飞”“有翠禽小小”要比“鸡零狗碎”“鸡犬不宁”要美好得多吧。
 
  为了画好禽鸟,方政和老师从不放过任何练笔、找感觉的机会,碰到不敢确定类别的鸟宝宝,他会习惯性地掏出手机立即查阅信息。在他的画库里,有一大批禽鸟图稿随时等候他的调用。
 
  方老师的《千里万里心里梦里》是五联屏画,他从画库里征调了四只大雁,分布于左右四屏,中间则为空屏。这是一幅具有新工笔特征的作品,它的构图和色彩都有明显的方氏风格。
 
  了解方老师的人都知道,“水”不是他费心最多的题材,他有些作品里必须有水,比如“祥龙石”系列,“白鹤”系列。在这些作品中,他会使“虚掌”,做到有水无痕。比如《祥龙石·祥龙鱼》中,他只要画出鱼在游的动作,就无须交代水的背景。
 
  但是在《千里万里心里梦里》中,方老师摹古“汲水”,每一根线条,每一个色块,都是对水的 360 度全方位写真。我相信他在画完五联屏之后应该对水法有更深刻的认识,但是也许他会很久不再这么画了。为什么?因为他这么努力地画水,其实是为了他心爱的禽鸟。
 
  画中的四只禽鸟,也许就是同一只。用一只禽鸟来表达一种情境,这是典型的方氏风格:禽鸟从左右出发,先是展翅,后是振翅、垂翅,最后消失在正中间那个画屏中。
 
  《千里万里心里梦里》在形式和色彩上看有唯美的倾向,但是在情感体验里,是孤独和无助的,因为凫雁的下面是茫茫沧海,这意味着无论它飞得多么疲惫,也无处安放自己的身体。深蓝的色调里,不仅让人感觉到冷,还有理性的思考:迁徙,迁徙,努力前飞!这就是画家富有艺术情感的精神世界在绘画中的表现。
 
  (文章选自北京画院编《点画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