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画集 | 刘丽芳点评安华平2023-12-25

 
        刘丽芳,女,天津市人,美术评论人,天津市作家协会会员。毕业于南开大学历史系博物馆学专业。曾任《中国画观察》编辑,现为天津美术馆学术典藏部负责人,从事中国美术史及当代中国画的研究工作。
 

 
        安华平,1968年生于成都。北京画院画家,国家一级美术师,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国工笔画学会会员。出版画册有《白孔雀画法》《安华平工笔画作品集》《实力派精英安华平专集》《唯美新势力安华平工笔花鸟画精品集》等。
 
审美视野的穿越与抵达
 
文│刘丽芳
 
        安华平的花鸟作品多以白孔雀为主题,画面浮动着素羽琼屏、凌风而舞的超越尘俗的高洁之美。孔雀古称孔爵、孔鸟,一直荣登“百鸟之王”的宝座,蕴含祥瑞、美丽、尊贵之意,为历代文人墨客所喜爱。唐代诗人薛能诗曰:“天仙黼黻毛应是,宫后屏帏尾忽开”,用以赞叹孔雀的华美之姿。孔雀形象入画也是在唐代,多出现在唐代墓室壁画中。而普遍作为花鸟画的题材则是在宋代,宋徽宗曾命 皇家画院的画师画一幅孔雀升墩的作品,可看到他们完成的画作之后很不满意,众人不知原因何在。宋徽宗曰:“凡孔雀升墩者,必先抬左脚,卿等画作孔雀皆抬右脚。”一句话道出了写生观察的重要性,没有细致入微的观察体悟,就没有鲜活形象的真实刻画。
 
        古人画孔雀多五彩斑斓,而安华平另辟蹊径,对白孔雀情有独钟。在云南温润雨林的惊鸿一瞥,那个风一样掠过的白色精灵,从此驻扎在安华平的心灵一隅,随着他精致的笔墨在不同的画面蹁跹。他笔下的白孔雀宛若尘世之外的美丽天使,以绰约的身姿和轻盈的羽翼,披一袭纤尘不染的圣洁,惊现绝世的高贵清美。屏开屏落犹如一场生命的轮回,以华丽的绽放完成了优雅的谢幕。白孔雀对于安华平而言,就是艺术精神的图腾,寄寓了他心中至高的审美理想。多少个暑往寒来,他无数次走进那片栖息着白孔雀的神秘丛林,通过敏锐的眼睛观察它的形貌姿态,用各种艺术形式表现它的典雅脱俗这纯粹而莹洁的美,更接近禅意和梦幻的向往,宗白华曾说:“这是中国人宇宙意识和生命情调的诗化,表现在意境里,便是一种空灵之美。”
 
        为了画出雨林孔雀独特的精神气质,安华平在造型和背景渲染上颇具匠心。他笔下白孔雀的精美造型常放置于素淡的丛林背景中,并将其不同程度虚化,平添几许朦胧、神秘的氛围。两者在同一画面相互映衬,素朴恬淡显冷艳,隐约虚幻造奇境。在这里,他将各种笔墨关系处理的十分恰当,虚中有实,实中有虚,明暗相间,浓淡相宜,静动相合,合理采撷了中国水墨的精要之处,并灵活地互相转化,使画面在万变之间保持了相对的平衡。潘天寿先生说:“中国画要求有藏有露,即所谓‘神龙见首不见尾’,必须留有发人想象的余地,一览无余不是好画。”关于画面布局,潘先生认为:“画事之布置,极重疏、密、虚、实四字,能疏密,能虚实,即能得空灵变化于景外矣。”安华平的作品正是在藏露、虚实等诸多对比关系中延展了想象的空间,使画面生发含蓄悠长的韵味。
 
        从远古走来的中国工笔花鸟,随岁月的更迭不断刷新笔墨意趣,每个年代的作品都折射着所属时代的审美映像。在新时代艺术理念的影响下,安华平自觉地将重点放在当代工笔花鸟的探索创新上,变通和转化成为他创作中要解决的主要问题。他对工笔花鸟的认识不再滞留在传统定位上,而是逐渐 打破固有程式,不去固守工笔的边界,以更包容的襟怀接纳多元的审美元素,从而带来作品面貌的焕新。他所绘的花鸟有的是细密的,在意象的每一处精雕细琢,极尽传统工笔之精妙;有的是疏放的,忽略造型的精准而趋于笔墨的舒张。其间的任何改变都昭示着画家观念、笔墨的更新和蜕变,其结果便是推动有着千年传承的工笔花鸟,朝着满蕴活力和希望的方向演进。
 
        多年来的抱朴守正、笃学敏行,使安华平的艺术造诣日臻成熟,但一向认为学无止境的他,依然在求索的路上不急不躁地行走着。从遥远的初始到眼前的当下,安华平的笔墨沉浸在漫长的时光里,几经不同维度的转身,实现了由古及今的穿越。其腕下腾起的花鸟图景,如一路驿动的星云,闪着灵性的光亮,最终抵达了审美理想的心岸,这或许就是穿越和抵达的终极意义。
 
雨林幽馨 安华平
236cm×176cm 绢本设色 2016年
 
刘丽芳点《雨林幽馨》

        这是一幅淡雅的设色花鸟作品,画面主角是几只白色和灰色的孔雀。它们栖息在热带雨林的家园里,显得温馨又和谐。作品透过画面似乎传达着这样的信息:地球是一个适合生命生长的理想之地,万物的和谐共生乃是生存的最好状态。安华平显然是在借由这一主题,含蓄地表达“物我合一、天人合一”的思想。自古以来,无论动物还是人类,都面临着各种生存环境的挑战,相互依存与自然共生,堪称生态美学和古典美学共同追求的至高境界。
 
        画中的白孔雀身披洁白羽衣,姿态婀娜;旁边的三只灰孔雀伫立花丛,凝视前方。在孔雀王国里,或许它们不是来自同一家族,但能够安然地居于一处,共享静谧的雨林时光。在这里,它们远离外界侵扰,找到了家园的归属感,所以才如此平和安详。其实,人类的世界也莫过于此,不同的国家,不同的种族,共同居住在地球上,在经历了原始社会文明、农耕文明、工业文明等一系列变迁以后,人类的心灵更多地与自然隔绝而走向荒芜,此时对美好家园的渴望,对自然生活的向往愈加强烈,和谐共生就成为人类追寻的终极目标。安华平心怀这一愿景,通过对孔雀意象的刻画,与旖旎的雨林一起构成和谐静穆的画面,获得了对生命和自然的深刻体悟。
 
        作品采用工写结合的形式,细腻间见粗放,谨严中透天趣,开拓出与时代审美契合的新境界。安华平画孔雀相当精细,既要处理肌肉形体和羽毛组织的关系,又要顾及整体和局部的层次变化,经过线的勾勒,墨的点染,色的调整,使整体形象逼真而富于质感。而在背景的渲染上,画家运用写意手法,在线与墨之间辗转腾挪,营造繁茂浓密的雨林氛围,再经过笔墨的虚化,突出其绰约迷蒙的美感。在画面经营方面,安华平利用疏密、浓淡、明暗等各种对比关系,呈现有层次、含情趣、富诗意的审美情境。正如潘天寿先生所说:“画事之布置,须注意画面内之安排。有主客,有配合,有虚实,有疏密,有高低上下,有纵横曲折,然尤须注意于画面四边四角,使与画外之画材相关联,气势相承接,自能得气趣于画外矣。”
 
翠羽烟岚 安华平
103cm×187cm 绢本设色 2017年
 
刘丽芳点《翠羽烟岚》
 
        在安华平的眼里,孔雀的世界如此缤纷,他的目光始终在那里顾盼流连,以期发现更多令人讶异的美。在这幅作品中,安华平的审美视角从笔下频现的白孔雀转向孔雀家族的另一员——蓝孔雀,虽然它没有白孔雀那样尊贵高雅,但另有一番别样的美丽,特别是在烟岚雾霭的笼罩下,更显一种中国文人心仪的幽趣雅韵。
 
       其实,历代孔雀题材作品,经常出现蓝孔雀的身姿。古时,蓝孔雀生长在南方,北方只有宫廷御苑才能豢养,因此多见于宫廷绘画,自然也彰显一派雍容华贵的气质。尤其是在它开屏的时候,乍现斑斓夺目的异彩。这种绚丽之美和瑰丽的楚辞、明清的五彩等构成中国人心悦的“错彩镂金,雕缋满眼”的美学思想,代表了儒家推崇的审美风尚。因此,孔雀作为吉祥、太平、尊贵的象征,在宫廷绘画和明清官窑瓷器上亮相,应是儒家审美思想之产物。安华平笔下的蓝孔雀,并未完全取法于院体法度,而是用工写相兼的笔墨,呈现与自然相谐的审美之风。画中的三只蓝孔雀,伫立在烟岚缭绕的林中,像亭亭玉立的少女,特别是中间开屏的那只,俨然如端庄美丽的公主,为寂静的林间平添一抹亮色。此时,它们与天地一起组成活泼的生命图景,流淌着墨韵、诗韵和情韵,寄寓了画家内心的无限感怀。
 
        在这幅作品中,安华平运用墨彩交织的表现形式,刻画了形神俱生的审美意象,并实现了审美意境的升华。谈到意象,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指出:“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意思是物象与意趣、情感相结合才形成审美意象。就像画中的蓝孔雀,不仅仅是自然界的动物,也是渗透着画家情感、审 美和想象的产物。意境则是通过时空境象的描绘所产生的审美境界和情调。意象是有形的,显现于画面的每一处,而意境是无形的,如弥漫的空气,虽看不见却能时刻感受它的存在。安华平笔下的孔雀、花草、山石、烟云,无论细腻或粗犷,皆经由心灵的幻化而熠熠生辉。而在画面之外,又浮动着几分温润恬淡的气息,可谓野逸间透生机,典雅中露天性,呈现文人花鸟的神妙之境。
 
雨林清霁 安华平
250cm×800cm 绢本设色 2017年
 
刘丽芳点《雨林清霁》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艺术家也是要寻根的,根系深植的地方,往往是点燃艺术生命的初始地。对安华平而言,云南的热带雨林就是他艺术精神的原乡,关于孔雀的绘画灵感,大多源自那片神秘久远的丛林。孔雀轻盈的羽翼,仿佛给予他飞翔的力量,让他的笔墨在工笔花鸟的广阔天空自由穿行。
 
        这幅作品的主题是表现雨林孔雀的群居生活,多只白色和灰色的孔雀聚集在一起,像一个热闹的孔雀家族,为林间带来不同寻常的风景。它们以各自不同的姿态玩耍嬉戏着,无论展翅高飞还是优雅绽放,抑或悠闲漫步,似乎都宣示着它们是这片土地的主人。如此祥和的氛围,传达着生命本真的美好。安华平从不同的维度观察它们、描绘它们,意在营造一种无拘无束的自由与欢欣。这也是人类心之向往的理想状态,画家借由这一画面表达吉祥的文化寓意,期望每个小家和谐幸福,期望中华大家庭祥和太平。
 
        为什么安华平那么喜欢画孔雀?除它的美丽和吉祥外,似乎还蛰伏着更深刻的缘由。记得有位编剧说过:“我们每个人都像孔雀,身上长满故事,一生中经历的爱恨情仇,如同色彩各异的羽毛长满人生。”的确,我们有着孔雀般美丽的生命,带着羽毛一样多的人生感怀,一次又一次绽放与回归。在画家眼里,孔雀更像一面镜子,折射出人性的闪光。在他心里,孔雀就是爱与美的象征,他愿倾尽笔墨恒颂之。
 
        要在一幅画中刻画多个孔雀,就得掌控全局,还要兼顾细节。在这方面,安华平做得十分到位。他在有限的画面空间内,安排好孔雀各自的位置,并呈现不同的姿态。同时,表现手法上趋于多样化,有的是精细的工笔,有的是工写结合,有的是水墨写意,它们同时出现在同一画面毫无违和感,反而带来视觉上的诸多变化。潘天寿先生曾说:“一幅画布局的最基本原则是,既要有变化,又要有规则,即在规则中求变化,在变化中求统一。”在这里,画家不追求造型的精准性,更多注重笔墨关系与画面和谐,最终在秩序化的结构中达到了平衡与统一。
 
雨林清露 安华平
237cm×176cm 绢本设色 2018年
 
刘丽芳点《雨林清露》
 
        近年来,安华平创作了大量以热带雨林白孔雀为主题的工笔花鸟作品,通过多个变幻的审美视角,表现花鸟意象的不同姿态。这幅作品中出现的是在雨林里振翅而飞的两只白孔雀,犹如长着翅膀的美丽天使坠入人间,带来清晨的问候。画面背景为草木繁茂的雨林景象,氤氲着古老而又清新的气息。
 
        现实版的热带雨林以绿色为基调,是由花草、古木、溪流、动物汇集的迷宫般的世界。而安华平在创作的时候,艺术化地屏蔽了丰富的色彩,只运用素淡的墨色与白的孔雀相衬,满含着洗尽铅华的素朴恬淡,令人想起“平淡天真、融浑静穆”的南派山水,也凝集了中国古典美学倡导的“白贲”之美。“白贲”出自《易经》的贲卦“上九,白贲,无咎”。意思是用白的素色去装饰,流露出自然纯朴的美。宗白华先生这样阐释:“贲本来是斑纹华彩,绚烂的美。白贲,则是绚烂又复归于平淡。所以荀爽说:‘极饰反素也。’有色达到无色,例如山水花卉画最后都发展到水墨画,才是艺术的最高境界。”安华平正是在这一思想的启迪下,心存至真的性情,绘画上追求平淡质朴的艺术本色。为此,他的作品脱去世间的烟火气,将之带向文人画寂寥、萧淡的境界。即使他所绘的花鸟本身平常无奇,但总有 缥缈的仙气缭绕其间。这样的画面隐含着中国文人的文化心理和精神品格,亦达到了他们内心期待的审美高度。
 
寒林叠翠 安华平
187cm×93cm 绢本设色 2019年
 
刘丽芳点《寒林叠翠》
 
        安华平的花鸟作品虽多以孔雀题材为主,但又千变万化、各有不同,总有别样的佳构带来视觉上的欢喜。这幅画从作品名上就能确定其表现的时间节点是在冬季。寒林即冬日的林木,意味着寒冷和萧瑟,枯槁和荒芜,但就是这样一个万物凋零的季节,却常被历代诗人和画家关注。如唐王维的“客来深巷中,犬吠寒林下”,宋范仲淹的“静映寒林晚未芳,人人欲看寿阳粧”等诗句,以及宋范宽的《雪景寒林图》、郭熙的《寒林图》等,皆是在书写、描绘一派寒林景象。
 
        安华平受古人启发又别出新意,虽是表现冬日寒林,却将开屏的孔雀放置其间,显然就有了不同 的审美意味。一半是枯淡一半是绚烂,一半是荒凉一半是繁华,如此迥异的画境,涵盖了中国古典美学的深刻内涵,丰富而又耐人寻味。清人戴熙曾曰:“荒寒幽杳之中,大有生趣在。”枯木萧疏,荒寒冷寂,并不代表彻底的死亡,而是潜藏着生机和希望。此外,《菜根谭》中有这样一段话:“万籁寂寥中,忽闻一鸟弄声,唤起许多幽趣。万卉摧剥后,忽持一枝擢秀,便触动无限生机。可见性天未常枯槁,机神最宜触发。”意思就是万籁俱寂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声鸟儿的鸣叫,顿时唤起心中许多情趣。万花凋谢以后,忽见一株花朵怒放,就会触发内心的无限生机。因此,安华平画中的寒林枯景虽有冷寂之感,却不能阻止孔雀的优雅绽放,它似乎在向荒寒的天地宣告蓬勃生命的到来,其斑斓锦色足以消弭满目苍凉,带来生命的热烈与欢欣。
 
        从表现形式上看,这是一幅与传统对话之作。首先,安华平有意将画面底色做旧,显然流露着内心追古的情结,很容易令人想起宋画的风貌。其次,他在塑造孔雀意象时所体现的精准、细腻,以及孔雀身姿的雍容华丽,似乎更接近宋院体画的味道。虽不是完全的临摹,也应是汲取了传统工笔花鸟之精髓,显露绮丽高古的气息。然而,安华平在仿古之时,并未忘记融入时代性的审美元素,如绿孔雀与白孔雀的组合,构图上的出新等,都在昭示着当代工笔花鸟的变革与改造。
 
(文章选自北京画院编《点画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