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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座】齐白石艺术研究系列讲座(九)——《白石老人自述》索隐2012-03-29
作者:朱京生(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研究所

 

 
时  间:2012年3月29日
地  点:北京画院美术馆五层学术报告厅
主讲人:朱京生(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研究所副研究员)
朱京生:

陈师曾《题<借山图卷>诗》与“衰年变法”无关。众所周知,“衰年变法”是齐白石艺术成功的关键环节,自然也是20世纪艺术史上的一件大事,陈师曾是促成“衰年变法”的关键人物,这些毫无问题。然而,陈师曾的《题<借山图卷>诗》是否是劝导齐白石“率年变法”最直接的证据,学术界对此从未有过质疑,我却不认为是这样。这一说法最初当然来自齐白石本人的叙述,齐白石在《白石老人自述》中说:我在琉璃厂南纸铺,挂了卖画刻印的润格,陈师曾见着我刻的印章,特到法源寺来访我,晤谈之下,即成莫逆。……我在行囊里,取出《借山图卷》,请他鉴定。他说我的画格是高的,但还有不精到的地方。题了一首诗给我:‘曩于篆刻知齐君,今复见画如篆文。束纸从蚕写行脚,脚底山川生乱云。齐君印工而画拙,皆有妙处难区分。但恐世人不识画,能似不能非所闻。正如论书喜姿媚,无怪退之讥右军。画吾自画自合古,何必低首求同群。’他是劝我自创风格,不必求媚世俗,这话正合我意。这里说的是齐白石1917年第二次来北京的事情。陈师曾这首诗,由于被人为是齐白石“衰年变法”的直接动因而著名,被提到和引用的次数也最多。重读此诗,我觉得说他是鼓励齐白石走自己的路“自创风格”或许不错,但说是劝他“衰年变法”似乎勉强,因为“自创风格”强调的是一个“创”字,有“原创”之意,这与“衰年变法”意义不尽相同。“衰年变法”的关键是“变”字和“法”字,即要改变原来的一种方法或道路,否则不叫“变法”。

首先,白石老人的“衰年变法”,是以花卉为主展开的,具体做法是弃八大山人而改学吴昌硕,以创出“红花墨叶”的花卉及虾、蟹等独特风格为标志,而此诗只是专论山水,与花卉无关;若强说有关,那“画吾自画自合古,何必低首求同群”,岂不是让他保持原来的冷逸画风,而不要改学吴昌硕吗?与“变法”之意相悖。胡佩衡先生说得清楚:“当时吴昌硕的大写意画派很受社会欢迎,而白石老人学八大山人所创造的简笔大写意画,一般人却不怎么喜欢,因为八大山人的画虽然超脱古拙,并无昌硕作品的丰富艳丽有金石趣味。在这种情况下,白石老人就听信了陈师曾的劝告,改学吴昌硕。”所以,老人的“衰年变法”其实就是在求吴昌硕一派的“同”,当与此诗无关是肯定的。

其次,陈诗中“今复见画如篆文”,是针对《借山图卷》中绝大多数作品“以篆书入画”的用笔特点而言,这只要参看现藏北京画院的《借山图卷》便可一目了然。

第三,白石老人同乡黎锦熙,在胡适著《齐白石年谱》“民国六年(1917年)丁巳”一条,在陈师曾《题<借山图卷>诗》后面有按,曰:“师曾是时与我同事教育部编审处,我的《瑟闲斋日记》民六:‘十月廿五日,师曾来,谈及濒翁所刊印,纵横有余,古朴不足。画格甚高,然能欣赏之者即能评其未到处。……’”《借山图卷》作于1902年,以写生纪游为主,在以模仿为主的清末画坛,它显得新奇而不陈腐,所以陈师曾说其“画格甚高”,这没问题。而所说“未到处”,主要指其中相当一部分作品还不成熟完善,得之于造化、心源者多,得之于传统者少,笔墨提升的空间还很大。因此“画吾自画自合古,何必低首求同群”,只是对齐白石写生师造化这个既有方向、道路的肯定,毫无劝其改变的意味。

后世的齐白石研究,凡涉及“衰年变法”处,无不引陈师曾《题<借山图卷>诗》以为证据,似乎是将齐白石所说的“他是劝我自创风格”与“衰年变法”混为一谈了。尽信书必误于书,尽信名人大家必误于名人大家,这大概也不能完全归罪于白石老人的误导。

接下来谈谈关于齐白石“衰年变法”的自述与他述。经过了“衰年变法”的成功,齐白石1933年开始口述生平,准备请人作传,后来又请胡适为其编写《齐白石年谱》。所以,在中国美术史上,齐白石无疑是最有历史感的画家之一,由张次溪笔录的《白石老人自述》,大概是中国美术史上最早和相对完整的口述历史文本,白石老人无疑也成为口述美术史的先驱。但是,口述历史当中“自述”与“他述”很多时候不尽相同,“自述”很多时候未必有“他述”来得更全面更真实。

其实,关于陈师曾真正劝导齐白石变法的纪述并不少,先看白石自家的纪述: (1920年)我那时的画,学的是八大山人冷逸的一路,不为北京人所喜爱,除了陈师曾以外,懂得我画的人,简直是绝无仅有。我的润格,一个扇面,定价银币两元,比同时一般画家的价码,便宜一半,尚且很少人来问津,生涯落寞得很。陈师曾劝我自出新意,变通画法,我听了他的话,自创红花墨叶一派。我画梅花,本是取法宋朝杨补之,同乡尹和伯,在湖南画梅花是最有名的,他就是学杨补之的,我也参酌他的笔意。陈师曾说:工笔画梅,费力不好看,我又听了他的话,改换画法。1920年作《花果册》题记曰:余画梅学杨补之,由尹和伯处借钩双钩本也。友人陈师曾以为工真劳人,劝其改变。1930年印行《花果册》自题诗:冷逸如雪个,游燕不值钱。此翁无肝胆,轻弃一千年。又自跋曰:于五十岁后之画,冷逸如雪个。避乡乱,窜于京师,识者寡。友人师曾劝其改造,信之,即一弃。今见此册,殊堪自悔,年已八十五矣。乙酉,白石。

再看他述。见证了齐白石“衰年变法”全过程的胡佩衡先生,在《齐白石画法与欣赏》一书中指出:陈师曾最崇拜吴昌硕,曾得吴昌硕的亲传。当时吴昌硕的大写意画派很受社会欢迎,而白石老人学八大山人所创造的简笔大写意画,一般人却不怎么喜欢,因为八大山人的画虽然超脱古拙,并无昌硕作品的丰富艳丽有金石趣味。在这种情况下,白石老人就听信了师曾的劝告,改学吴昌硕。又在《衰年变法》一文中说:白石老人55岁定居北京以后,经陈师曾的劝告,才走上吴昌硕开创的大写意花卉翎毛一派。后来,一变再变,到60多岁才创出红花墨叶的浓色花卉和用墨色画鸡、虾、蟹等杰作,自成一格。白石老人很崇拜吴昌硕的作品,自己认为笔墨上和吴昌硕相差很远,必须虚心学习。况且,已经有名的大写意画家很多,除吴昌硕、陈师曾外,还有王一亭、陈半丁、姚茫父、王梦白等人。当时,收藏家吴静庵印“寒匏簃画翠”,即吴昌硕、陈师曾、陈半丁、凌文渊、王梦白和白石老人等六位的花卉作品。在这本画集里,白石老人以自己的作品和其他画家相比,觉得自己的造诣不深,作品也不突出,应该再进一步努力“衰年变法”,因此就听信了陈师曾的劝告——学吴昌硕。我常看他面对吴昌硕的作品仔细玩味,之后,想了画,画了想,有时一幅画可画几张,画完之后都挂在房里,仔细分析每一张的收获和优缺点。

比较二者,我们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即白石老人的“自述”与胡佩衡先生的“他述”,都提到“衰年变法”直接导源于陈师曾的劝告,不同之处是“自述”者回避、遮掩掉了最重要最关键的环节,即“变法”的学习对象——吴昌硕,而“他述”者却没有。白石老人除去在“青藤雪个远凡胎,老缶衰年别有才。我欲九泉为走狗,三家门外转轮来。”这首诗中,比较形而上地带上了吴昌硕外,在他关于“衰年变法”的文字中,从来不提对于吴昌硕的学习和借鉴。不仅如此,他对当时北京画坛对他变法同样有所劝告和他有所请益的画家,同样也是只字不提——不留文字证据,这是否同样可以理解成老人深刻之处和具有“历史感”的一种表现?这,颇耐人寻味……“口述历史”对于学术研究之功,不言而喻。但其中的问题也颇为不少,比如“自述”中的自我修饰和自我塑造成份,“他述”中的臆断、拔高或诋毁,当事人与旁观者,哪个更全面、更客观、更可信?叙述者回避、遮掩、隐没了什么?动机何在?既往的研究,在哪些方面、多大程度上受到了“口述历史”的误导?这些都值得我们深入思考。古人说:“尽信书,不如无书”,于“口述历史”也是如此。

齐白石1917年第二次到北京,认识了易实甫、陈师曾、凌植之、罗瘿公、罗敷庵、汪霭士、王梦白、陈半丁、萧龙友、姚华等人,所谓“新知旧雨,常在一起聚谈,客中并不寂寞。”不过,《白石老人自述》中说:……新交之中,有一位自命科榜的名士,能诗能画,以为我是木匠出身,好像生来就比他低一等,常在朋友家遇到,表面上也虚与我周旋,眉目之间,终不免流露出倨傲的样子。它不仅看不起我的出身,尤其看不起我的作品,背地里骂我画得粗野,诗也不通,简直是一无可取,一钱不值。他还常说:‘画要有书卷气,肚子里没有一点书底子,画出来的东西俗气熏人,怎么能登大雅之堂呢!讲到诗的一道,又岂是易事,有人说,自鸣天籁,这天籁两字,是不读书人装门面的话,试问自古至今,究竟谁是天籁的诗家呢?’我明知他的话,是针对着我说的。文人相轻,是古今同例,这位自称有书卷气的人,画得本极平常,只靠他的科名,卖弄身份。……画好不好,诗通不通,谁比谁高明,百年后世 ,自有公评,何必争此一日之短长,显得气度不广。当时我作的题椶树的诗,有两句:‘任君无厌千回剥,转觉临风遍体轻。’我对于此公总是逆来顺受,丝毫不与他计较,毁誉听之任之。”说到民初北京画坛的骂人,王梦白当作第一人选。王梦白以“骂斋”为号,自比阮籍,对自己喜欢的人能以青眼相视,对不喜欢的人则以白眼相加。姚华在《王梦白小传》中说:“惟负气,善面挞人非,人亦阴之毁议报之,道人虽微闻,率莫之恤也。”据说据石古风先生说,王梦白、齐白石同时在国立北平艺专执教的时候,两人隔案相对作画,王梦白往往一边画一边施以漫骂;还经常在画家聚会的时候学齐白石的湘潭口音,以此来取乐。不过,王梦白并非单跟齐白石过不去,他是谁都骂的,为此曾经把几年间新交的朋友得罪了一遍,使自己变成了孤家寡人。姚华在《小传》中又说:“梦白少读书,其才气也文长之俦也,使少敛抑,以谐媚自遁,所遇必不如今日之穷,然而画人之树风骨,尚意气甘穷困不悔者,世也必数梦白,于是人与画且以其气传也。”王郎性情如此,想来齐白石不会与他计较,否则就真“显得气度不广了”。再者,王梦白更不是什么“科榜”,自然不在此列。当年笔录《白石老人自述》的张次溪先生,在老人晚年曾几次向他追问:“这位科榜名士,究竟是谁呀?” 老人总是微笑,却始终没有道出名士的姓名。后来张先生似乎寻到一些蛛丝马迹,但口门太窄,终于未能道出,遂使一桩公案继续付之传疑。

我曾就此事请教过郎绍君先生,郎先生判断可能是姚华,因为当时这个名单中,姚是唯一中过“科榜”的人。中过“科榜”与“自命科榜”毕竟不是一回事,想要坐实,还需证据。闲读齐白石相关资料,有《北海晚眺》一诗,曰:微名不暇与人争,独眺漪澜秋水澂。细数游鱼过半百,清闲一辈要无能。似乎是在言事,又不明说,让人朦胧不知所云。另有纪事诗,曰:作画半生刚易米,题诗万首不论钱。城南邻叟才情恶,科甲矜人众口喧。这回明晰一点了,“科甲”当指新交之中“自命科榜的名士”无疑,但还是不能具体。从首句判断,此诗当作于1922年以后,因为是年陈师曾携中国画家的作品到日本展览,齐白石的每幅画卖了一百元银币,山水卖到两百五十元银币,此后齐白石在国内国外的市场才真正打开。于是想起余绍宋相关的一则纪述, 其1922年4月3日记曰: “九时到师曾处,看各家送往日本求售之画,最佳者为师曾、箫谦中,最恶劣者为林纾、齐璜,而齐尤为荒谬,令人作恶。……”这种评价较之《自述》中索引有过之无不及。白石老人骨子里流淌着湘人好勇斗狠的血液,只是不流于表面而已,当年张大千来到北京,号称“吾奴视一切”,白石老人闻后便刻了一方“吾奴视一人”的印章作为回敬,他还画过一张《人物》,上题“人骂我,我也骂人”,可见这“湘潭老农”并不好惹。好在余绍宋也没中过什么“科榜”,也只是在日记中表达了自己的一点私见,未曾道出,外人也无从知道。否则,以白石老人的春秋笔法,一定让你和他一起名垂画史。同年,齐白石作《牵牛花》,款题:京华伶界梅兰芳尝种牵牛花百种,其花大者过于椀(碗),曾求余写真藏之。姚华见之以为怪,诽之。兰芳出活本与观,花大过于画本。姚华大惭,以为少见多怪也。白石。寸有所长,尺有所短,人非圣贤,有一事不明本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区区小事而齐白石特在题款时拈出,就显得不同一般。仿佛有些眉目了,但仍需耐心。阅《齐白石诗集》,《借山吟馆诗草》、《白石诗草二集》八卷尽在其中,一路读下去,卷八有诗映入眼帘,曰:百年以后见公论,玉尺量来有寸分。死后是非谁管得,倘凭笔墨最怜君。首句“百年以后见公论”,一下子和《白石老人自述》中“画好不好,诗通不通,谁比谁高明,百年后世 ,自有公评”对应上了,再回去看一眼诗的标题,“题姚华画稿”赫然在侧!真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至此,白石老人作诗、题画、自述三管齐下,给后人留下了寻找答案的线索,遂使九十余年来一桩公案得以坐实。想来1920年代后期,齐白石“衰年变法”获得成功,他自信已经能够画史留名了,遂于1933年开始口述生平,准备请人为自己作传。虽然姚华早在1930年就已故去,但白石老人睹画及人,往事不能忘怀,遂借题画之机,一吐郁积心中的块垒。老人论印有“世间事贵痛快”一语,此“倘凭笔墨最怜君”的评价,何其狠厉痛快!

公案得以坐实,但所引材料尚是一面之词,为证明齐白石有关姚华或隐或显的反应,不是出于由其身份而来的过分的自尊与敏感,还要看看姚华留下的有关齐白石的文字,看看是否能够对应。检点《姚茫父画论》,看到两处涉及齐白石的地方,一处是《再复邓和甫论画书》中说:……然一言突破藩篱,以不美为美,则犷悍、粗豪、恶作皆可托之以雄一时,如时人齐山民之流是也。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甚矣,立言之难也!……邓和甫(1880年—1929年)河北省大城人,辛亥后组建国民协进会,曾任直隶支部干事,众议院议员,192l年弃政潜处,之后专心于书画研究,与姚华有交。我们从“可托之以雄一时”来判断,此书应该作于齐白石成名之后,即1922年—1929年之间,或许是在“衰年变法”将成或已成之际。第二处记录于题《齐山人紫藤萝》,时间不明,诗曰:绕经花开若若垂,最难颓干竟生枝。山人画得吾能状,编爆悬门压碎时。

首先,不称“齐璜”,也不称“白石”,以“齐山人”、“齐山民之流”称呼,已显不敬,有身份歧视之嫌。姚华本人是清末进士,后留学日本,曾贵为国会参议员,在清华大学、北平艺专等多所高校教授文史和书画,他看不起齐白石的木匠身份,这一点是有可能的。其次,饱学如姚华者以“编爆悬门”来比齐画藤萝,真不算什么太美好的形容,略含取笑讽刺意味,而“一言突破藩篱,以不美为美,则犷悍、粗豪、恶作皆可托之以雄一时”已是厌恶。也许是旧文人恨屋及乌,由人及画,也许是审美和价值判断上阶层的差异太大,双方有来有往,针尖对麦芒,似乎不可调和。

然而,事情并非这么简单。偶然发现《姚茫父纪念集》,其中熊圣敬《一颗过早陨落的星——回忆舅父姚华》一文,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回忆了两位当事人都“失记”了的交往,这对进一步了解二人的关系有所帮助,文章中说:“有人说舅舅与齐白石老人有矛盾,我看不是事实。记得一九二七年夏季,一天,舅舅正在午睡。有人叩门。我去开门,来人是个布衣素服的老者,手中还拿着一画卷,我猜是来请教舅舅的,便将客人请进客厅落座,我去书房通知舅舅,对舅舅说:‘有一穿粗布衣服的老者要见您。’不料舅舅听后,蓦地翻身下床说道:‘快请,快请!这是齐老先生。’当时齐老已是六十五岁的人了。齐老先生拿来两幅刚画好的画,请舅舅指点。舅舅忙说道:‘那里,那里,还是相互切磋。’于是我把舅舅扶到书桌边后,就忙着铺纸、涮草(笔)、研墨……。”骂人公案刚刚坐实,如何又上演一出请益的公案?这让人有些搞不懂。

这段文字至少告诉我们以下信息:第一,齐白石是向姚华来请教绘画的,时间是1927年夏。第二,从姚华的话语来分析,齐白石不像是初次登门初次请教。否则则显唐突,如事先有约,也必对家人有所交代或是亲自恭候。第三,姚华待白石老人并无歧视怠慢的态度。需要注意的是,姚华在1926年已因中风导致半身不遂,而从“蓦地翻身下床”的动作和“快请,快请!……”的急迫语气来看,能体现姚华内心的诚意。

然而,更让人搞不懂的还在后面,“齐老先生带来的是两张横幅水墨山水画。当时齐老先生比较擅长条幅花卉,对横幅山水似乎不太见长。我把宣纸铺好后,舅舅就提起笔来边画边讲,意思大概是,画惯条幅的人,往往只注意纵深,画横幅不仅要注意纵深,而且还要讲究场面的宏大。这时齐先生立即将我铺下的宣纸揭去,将自己的画稿铺上说道:‘习作之品,就请先生在上面指正吧’。为了不打扰他们,再加上他们说的、画的那些东西我也不太懂,我便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坐下来看书,直到客人起身告辞。我见齐老先生将舅舅改过的一幅画,悉心地卷好拿在手里,把那张没有改过的画信手一抓,揉成一个纸团,扔进了纸篓。舅舅诧异地看了看他。齐老先生赶快解释说:‘此乃习作之品,要他何用。唯先生斧正之作,白石当珍藏起来。’”

早在1922年,齐白石的山水已在日本畅销,且比花卉还要贵,到1927年齐白石山水画的笔墨境界已经相当高了,这种到姚府的登门请教是否必要?是否是一种纯粹的公关?从文章可知,齐白石请姚华指正的作品是一张横幅,姚华所说“画惯条幅的人,往往只注意纵深,画横幅不仅要注意纵深,而且还要讲究场面的宏大。”谈的是中国画“三远”中的“深远”和“平远”问题,纵观齐白石一生的山水创作,条幅和中堂多,横幅和手卷少,这种“平远”宏大场面的表现可能是齐白石的软肋,姚华所说是很有针对性的,可以说齐白石不虚此行。鉴于此前二人交恶的关系,不管此行是真诚的请益还是实用主义的“统战”,这都需要极大勇气。不过,一向节俭和“敬惜字纸”的齐白石,“把那张没有改过的画信手一抓,揉成一个纸团,扔进了纸篓”的动作和“此乃习作之品,要他何用。唯先生斧正之作,白石当珍藏起来。”的解释,确实显得的有些反常和夸张,以致令“科榜名士”惊诧不已。

令人遗憾的是,两人交谊中这样一段正面的佳话,没能在《白石老人自述》和其它文字中有所记述,他只记下了仇恨。如果说老人是由于当年受伤过重,而致使产生“选择性记忆”和“选择性遗忘”尚能理解的话,那么,对于“衰年变法”中学习借鉴吴昌硕这一事实的回避,对于陈半丁劝导他“变法”的事实和对他的指点只字不提,便有悖“恩本”。

    白石老人尝有《见贤思齐》一印,其边款曰:“旧京刻印者无多人,有一二少年皆受业于余,学成自夸师古,背其恩本,君子耻之,人格低矣。中年人于非厂刊石真工,也余门客。独仲子先生之刻,古工秀劲,殊能绝伦,其人品也驾人上,余所佩仰,为刊此石。有感人类高下,偶尔记于先生印侧,可笑也。辛未正月,齐璜白石。”每每读到此处,我便常常感叹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