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桌会议|流量时代中国美术创作生态(上)2025-10-04
    
时间:2025年9月24日下午
 
地点:北京画院美术馆6层会议室
 
圆桌会议现场
 
乐祥海(主持人):各位专家,各位同仁,大家好!
 
      欢迎各位莅临北京画院学术年会的圆桌会议现场。北京画院学术年会作为我院最重要的学术活动之一,一直致力于搭建美术领域的学术交流平台,每年设置的三大分会场,是这一平台的核心载体。
 
      其中,两个分会场将分别聚焦齐白石与传统中国绘画的最新研究成果;而我们今天所在的圆桌会议,则是年会中极具现实意义的一环,它始终紧扣当下美术创作的最新话题,过往每一届都不乏精彩观点的碰撞,也因此受到美术界与社会的广泛关注。
 
      流量时代、平台经济已经悄然改变了当代人的生活习惯,画家们自然无法置身事外:一方面凭借手机终端便可获取海量资讯,眼界之阔远非前人所能比拟;另一方面,通过小视频或直播,能够将无数观者拉到身边、拉进画室,而迅速“走出去”,或扬名,或得利。面对这种状况,有正反两种声音,前者认为现代的传播手段,有利于艺术创作和市场发展;而后者却认为这干扰了画家创作,使其无法专心做学问。所以,我们今年将聚焦于一个极具时代特征的议题——流量时代中国美术创作生态。在流量深刻影响传播与创作的当下,如何审视美术创作的本质、如何平衡流量价值与艺术初心、如何构建更健康的创作生态,正是今天希望共同探讨的核心。
 
      接下来,我为大家介绍本次会议特别邀请的院外嘉宾:中国美术家协会、策展与理论委员会主任尚辉先生,中国工笔画学会会长、中国美协中国画艺委会副主任、教授、博导陈孟昕先生,国家民族画院院长、博士生导师李传真女士,独立学者、画家、本场会议主持人刘墨先生,独立学者、画家许宏泉先生,深圳关山月美术馆馆长陈俊宇先生,苏州市美术家协会主席陈危冰先生,首都师范大学教授、中国画系负责人韩朝先生,中国书法家网总编辑、独立艺术家丁剑先生,北京杏坛美术馆执行馆长、策展人、画家丁俊文先生,中国国家画院画家孙震生先生。
 
      出席会议的我院院领导及专家:全国政协委员、北京画院院长吴洪亮先生,北京画院党委书记马胜民先生,北京画院艺委会主任、画家雷波先生,北京画院副院长、画家郭宝君先生,北京画院副院长、画家王冠军先生。最后一并介绍参会的北京画院画家:买鸿钧、李雪松、彭薇、姚震西、李凤龙、方政和、刘旭、牛朝、安华平、陈福彬、魏葵、徐卫国、张镇华、韩斌,以及理论研究部研究员仇春霞女士,谢谢大家的参与。
 
      研讨会正式开始,下面由刘墨先生主持。
 
独立学者、画家、本场会议主持人 刘墨
 
      刘墨:特别高兴今天又在这里和各位见面,每年都会有特别有意思的题目,你们可能觉得这跟我没有什么关系,比如说去年的AI,今年的流量。有很多画家对流量是比较敏感的,但是很多画山水、画花鸟的,或者传统型的画家就不是特别的敏感,但是流量时代应该说已经到来,不得不去面对。
 
      前几天刚好和搞网络的几个人在一块,惊人的数字,比如说我们从来不屑一顾的网上短剧,视频号或者抖音的短剧,每天收入6000万,无法想象。现在的网民已经多到什么程度?截至2025年6月,中国网民的规模达到了11.23亿,几乎每个人都在上网,而且普及率是79.7%。这个信息已经变得非常非常快,在这种快速的网络流量里面,画家应该怎么看,而且流量这个字也挺有意思的,本来是交通运输业里面的一个术语,尤其在进城的时候就会记录某一定时间、某一个阶段通过的车辆和行人的人数,这就叫流量。但是从现在来看,抖音、快手、B站、小红书、视频号的主播、博主、UP主,还有更多所谓的网红,几乎每个人现在都在滚动地浏览、点击、搜索视频教程,音乐、播客和电子书,在这个世界里面我们是否忘记了真实的世界。齐白石所说的绘画是“寂寞之道”,真的是齐白石那代人才有的想法,我们现在好像每个人唯恐别人不关注,唯恐不红,有的有流量的焦虑,比如说许宏泉先生,他做网络,我问他,我说最近好像做得少了点,他说没人骂了,没意思,因为没人骂就没人关注,可能粉丝就会往下掉。
 
      我看到有一个很红的网页创始人,他说是什么人得了这个红利呢?就是没有任何身份的人,有的时候可能画家会有身份的焦虑,我是北京画院一个正经的画家,不能去碰网络,但是往往是我们看不上的东西,反倒成了网上的大网红。这里面就涉及到几个问题,在注意力经济的时代这是一个新的概念,文化产品的价值不再仅仅是艺术,而是越来越依赖于其引发社交讨论和传播的潜力,这是流量里面比较重要的,而且有算法,还有曝光率多少。所以我就觉得作为艺术家,作为画家,不管是油画,不管是工笔还是写意。我们怎么在这个时代里面来讨论一些问题,可能今天涉及到的题目,就是流量时代的中国美术创作生态。
 
      这里面可能会发生比较激烈的碰撞,传统型的,寂寞型和唯恐不热、唯恐不红型的。什么是好的质量,如何变现等。他们把这个题目给我的时候,我真在网上研究了一番,所以我觉得实际上还是很有学术含量的。先请尚辉先生。
 
中国美术家协会策展与理论委员会主任 尚辉
 
      尚辉:首先,北京画院这次圆桌会议出了一个好的题目,之所以称之为好的题目,就是画院的艺术创作和院外和网络是紧密相关的,或者说今天的艺术创作生产一定是与流通密切相关的。但是这个题目本身也是危险的,原因就是容易让我们陷入流量时代去追逐流量的数字,所以它是一个很危险的题目。
 
      对北京画院建院近70年的专业创作机构来说,我觉得既要拥抱网络时代的流量,也要远离网络时代的流量。因为每个人都有手机,也会看手机上的各种信息,有的信息是积极的,对艺术创作可以起到很大的促进作用,包括展览信息,包括很多作品,也包括作品中所进行的一些学术研究,它们用很短小的文字让我们获得了知识,网络给我们提供了研读作品、了解世界的一个便捷的平台和机会,这是我们需要拥抱它的地方。
 
      但是要远离它的原因,是不要一上午、一下午、一晚上都抱着手机看,还是要回到画室,研究你的绘画,中国画这个词语都太大了,是传统写意的,还是现代水墨的,还是工笔画,工笔人物、工笔花鸟,还是重彩山水,你创作的门类是非常具体的,需要投入大量精力从事创作。这个远离的原因实际上又涉及到另外一个理论问题,就是我们看了手机的图像以后眼睛会不会坏。如果大家觉得看了手机上的作品就算你学习了,我觉得这又是一次误解,很多好的作品必须要去看原作,不仅要看一遍,而且要看很多遍。比如说楼下的“三家门下”展,只有你去看徐渭原作的时候,他的没骨里画得很酣畅,不乏有力道的用笔方法,你才能感受到这是写意,这种写意是靠我们内观文化来实现的,而不是仅用眼睛去看的。八大山人也是这样,八大山人之所以能够超越历史,让我们今天还能够获得共鸣的原因,因为里面也有抽象构成。这就告诉我们,今天画家们不要仅仅追求视觉的冲击,还要回到传统中国画的笔墨,回到内观文化。内观文化跟看手机完全没有关系,手机看多了,最终的结局是你不会画画了,所以我们要辩证地来看待这个问题。
 
      昨天下午在国家画院开班上课,讲的是绘画与摄影的距离。不要说看流量,就是我们看照片看多了,对肉眼观察世界破坏也很大。今天好多画油画的人避免不了作品像照片,因为他离开照片,他不会造型。问题是绘画造型和摄影有什么区别?这个问题不清楚,那你还不停地看比摄影作品还小的手机屏幕,你的眼睛还能恢复肉眼感知对象的能力吗?不要说通过写生掌握手和对象的关系,通过笔墨来训练你捕捉对象的能力,这样一些机制我认为都和图像,和流量没有关系。或者说流量和图像会反噬人类的眼睛,会反噬艺术家的感知能力和创造能力。所以从这个角度上来看,我们既要拥抱,也要警惕,甚至要远离。
 
      所谓要静修,是闭上眼睛不看外在的世界。现在还要让我们天天去看,最终的结局,你的画面永远是浮躁的,永远回不到传统文化创造的辉煌的中国绘画艺术成就的。
 
      刘墨:尚辉先生强调了“远离”,尤其强调了流量或者网络的危害性,这里面是一个双刃剑,尚辉先生认为危害性更大一点。下面有请陈孟昕先生。
 
中国工笔画学学会会长、教授、博士生导师 陈孟昕
 
      陈孟昕:每次参加北京画院的年会都是一次学术的洗礼,而且论题都非常具有现实针对性。关于生态,实际上也就是说美术创作所处的环境,包括社会环境,文化环境和自然环境等,只有不断地动态调整,我们才能实现一个好的生态。
 
     好的生态的形成,很多时候是要顺势而为的,不能逆势而行。流量的挑战实质是现代科技倒逼艺术的一次变革,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我们回望历史会发现都是艺术先行,然后才有了科技的进步和社会的进步。每位艺术家必须审时度势,要积极地去拥抱它、掌握它,使其变成推动新时代美术创作发展的动力。
 
      刚去了榆林写生,有一个体会很是对应今天的话题,十几年前曾去过那里,而现在完全找不到过去陕北黄土高原的典型地貌,顶部是平的、黄的,边沿侧面也是黄的,在坡与坡之间形成一些沟壑。现在不仅顶部平的是绿的,侧面绿也快连起来了。当地一个设计师跟着我们讲,已经向政府申请要设法保留一些原来的地貌,黄土高原的美学是游客想看到的。这就是逆势而行,是气候变暖造成的环境改变,要政府行为去干预,这是不可为的。这让我们懂得一个道理,就是许多时候要调整自己来适应这个世界,而不是让时代适应你,这才是当下美术家应有的态度。
 
      应该说流量为美术家打开了“新视野”,为美术创作的传播打开了“新通道”。八十年代我读研究生的时候就是到图书馆去看世界美术,掌握学术信息,一本印刷的《世界美术全集》就是看世界的全部,可是今天通过手机终端便可纵览全球艺术资源。短视频与直播更能将创作过程、作品理念直接推向大众,许多青年画家借此走出“小众困境”,快速积累受众、对接市场,甚至打造个人艺术IP,让美术创作快速从“画室空间”走向“大众空间”,这是传统模式无法比拟的突破。
 
      我们也要警惕一些问题,要看到它对艺术创作的干扰,对美术价值本真的冲击。在短视频上经常看到浅显和媚俗化的内容,或为博眼球的“炫技短视频”,流量很大,但是特别低端,“数据至上”做法忽视技艺后的打磨和思想的沉淀,更有甚者将精力放在“经营人设”、“直播带货”上,带偏了流量。长此以往,必然会使美术创作沦为数据附庸,逐渐失去艺术应有的深度、温度与独创性。我们所说的美术当代性,有两个东西要做,一个是要回应社会的关切,作为美术家还要通过审美智慧的创造,引领时代审美的进步。低端的流量,不仅起不到引领美术进步的作用,反而起到反作用,损害美术创作的核心价值。
 
      在我看来,流量本身并没有错,自身本来就充满着两面性,关键是我们怎么驾驭它,驾驭流量。创作者需善用流量拓宽视野、连接大众,让艺术扎根时代;更要守住创作本心,不被数据绑架,以扎实技艺、真诚表达构建作品内核。唯有不断地平衡“流量传播”与“质量沉淀”,才能让中国美术在流量时代既享受传播快捷红利,又不失艺术灵魂和本真。
 
      刘墨:特别好地用了“生态的变化”来比喻,一个是顺势而为,一个是作为力量,而且也提到了当代所关切的问题。下面有请郭宝君先生。
 
北京画院副院长、画家 郭宝君
 
      郭宝君:我属于比较传统的,对“流量”这一概念不甚了解,也从未加以关注。尚老师和陈老师都说得特别好,流量是这个时代兴起的新鲜事物,对某些事物而言,或许确实需要流量的推动以便迅速为人所知。而对有一些东西,特别是作为美术的本体,若过度关注流量,天天在关注它的时候,反而是搅乱你的内心。
 
      中国历代留下的好的作品,在它们产生的时代也没有流量一说,却依然成为经久不衰的杰作。从唐宋到元明清,包括楼下展的徐渭和八大,他们当时的创作跟流量是没有关系的,他们当时的心态是非常安静的,是画自己,不是给别人画画。到了明代,明四家像唐寅、文徵明等,那个时候因为有商业,资本主义社会刚刚开始抬头,他们的画经过几百年的时间,再回头看他们的时候,我自己的感觉,里面带着一种商业的味道,这个味道是他们心里所想的那个东西,可能想卖,多了一个商品的流通属性,那个时候自然不自觉就在画面上有一种商业的气氛。但是在元代,倪瓒、黄公望等几个人的作品就很干净,很纯净,包括宋代绘画写实精微,对自然的了解很神秘,对神秘的事情去做探究,画很深入,但是商业的氛围很少。商业因素渗入在里面,画的深度就减弱了。
 
      到了清代四僧,八大他们的作品都很干净,除了身世和学养以外,他们的画面给人感觉就是干净,那种干净是几百年来唯一的,别人也学不到。那个时候他们  能看到的东西有限,混得又不好,也就是朋友之间看几张原作,几张大家的东西,这些东西就够了。包括齐白石到北京以后,好多人让他去看展览,他不去看,说那些东西影响他,太杂,做不到心的纯净。最后他把自己封闭在自己的天地里面,去静思自己,去想自己,所以画里融的都是他自己的东西。
 
      “三家门下”的展览我特别喜欢,这是近年最好的一个展览,也特别轰动,把徐渭、八大山人、吴昌硕和齐白石放到一起,这些画每个人在单独看的时候都是大师,当你把它放在一块的时候,吴昌硕、齐白石跟徐渭、八大山人比较,就能感觉出他们内在差别很大。吴昌硕我一直觉得他用笔很有力度,跟八大在一起的时候,反而显得弱了,感觉是表面的东西。很多艺术家在当时并没有受到所谓“流量”的影响,或许正因他们回到了自我的本身,才得以留到了现在,甚至再过几百年、几千年,作品依然能够保留下来,永远是好的,不会因时代变迁而褪色。
 
      好的东西跟时代到底有没有关系?这些好的东西,如八大、徐渭之作,至今看来仍极具现代感,毫不落伍,现代人画得反而都很保守,这种保守是自我形成的一种程式,包括到齐白石以后,也慢慢形成了一种程式。徐渭、八大和吴昌硕多偏冷逸,而齐白石最为可贵之处,在于为画面注入了温暖,专业人员和老百姓都很喜欢,兼具专业高度与民间亲和力。
 
      作为我个人来讲,更偏爱徐渭和八大的那种纯净和自然。在流量无可回避的今天,需要静心,在家好好画,不用关注这些。喜欢的,需要宣传的,就去宣传;但对我自身而言,还是做回自己,画是自己喜欢的东西,是给自己画的,待修养达到一定境界,作品流露出来的是你的本性,那个本性可能才能传承下去。
 
      刘墨:我觉得郭院长讲了一个非流量时代的艺术家和艺术,这也是一个很好的角度。
 
国家民族画院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 李传真
 
      李传真:每次来到北京画院出席年会,都感觉这里的议题紧贴时代脉搏。去年我们聊AI,今年聚焦自媒体,很荣幸今天能在这里,以一位美术创作者与自媒体实践者的双重身份,与大家交流我在“流量时代的创作生态”这一课题中的一段真实经历。
 
      在此之前,我任职于中国艺术研究院,负责运营一个“女画家专访”栏目。在这个过程中,我切身感受到流量带来的双重性:它确实为艺术家提供了更直接的展示机会,尤其对年轻画家和新文艺群体来说,是重要的推广窗口。但在实际操作中,我也遇到不少困惑:内容容易停留在浅层宣传,难以留住真正感兴趣的观众;与拍摄团队协作时,专业表达常无法准确传递;再加上个人创作精力有限,始终难以在专业输出与传播效果之间找到平衡。
 
      这些困惑一直伴随着我,直到近期我调任至民族文化宫,开始接触新的工作环境。正是在这里,我注意到了他们在新媒体运营方面的系统实践,也为我之前的困惑提供了新的思路。
 
      民族文化宫并没有简单迎合流量,而是用专业能力驾驭流量逻辑,实现了文化传播的深度与广度的统一。他们通过分众化传播,将深厚的文化资源转化为适合不同平台的内容产品,这启示我们,专业表达需要找到恰当的“翻译”方式,而不是曲高和寡。此外,他们运用AI等技术让静态的古画“活”起来,证明技术可以增强而不是削弱内容的深度。更值得一提的是,他们通过记录真实观众互动,构建了“内容—观众—新内容”的良性循环。例如《全国少数民族参观团走进民族文化宫》系列视频,全网传播量超30万,互动量达3.5万,让观众从观看者变为参与者。
 
      从中国艺术研究院的栏目实践,到民族文化宫的系统探索,我逐渐意识到:我们艺术工作者不应被动适应流量,而应主动成为生态的建设者——用专业引导传播,用内容连接观众,在保持初心的基础上,构建一个既尊重创作规律又具备时代活力的健康生态。
 
      这也正是今天我们在此交流的意义。谢谢大家。
 
国家画院画家 孙震生
 
      孙震生:非常高兴又回到家里,见到各位老领导和老同事,非常亲切、非常温暖。
 
      我今天发言的题目是:“当代艺术家既要入世,又要出尘”。
 
      在光怪陆离的当代社会,艺术家仿佛站在一个无形的门槛上,一面向外,朝向喧嚣人间;一面向内,通往寂静的深处。这个门槛分隔却又连接着两个世界:一个是充满烟火气的现实生活,一个是需要绝对孤独的创作空间。
 
      艺术家面临的永恒命题是如何既深入生活的肌理,“入世”汲取创作养分,又要远离浮躁干扰,“出世”完成艺术升华,这一入一出的辩证运动构成了艺术家创造生命的核心节奏。入世是艺术家生长的根本土壤,艺术从来就不是空中楼阁,而是从生活的沃土中生长出来的花朵。中国古代文人早有“感于哀乐,缘事而发”的传统,既强调创作必须源于对现实生活的深刻体验,又强调创作要源自生活、深入生活、扎根人民,意味着艺术家要走出象牙塔,让自己的感官向世界充分敞开,在普通人的悲欢离合中捕捉时代的脉搏。这种“入世”不是浮光掠影的采风,而是真正将双脚踩进泥土里的生命实践。
 
      然而,如果只有入世而不出世,艺术便会失去提炼与升华的可能,这个时代从不缺乏信息,缺乏的是深度;从不缺乏声音,缺乏的是寂静;从不缺乏现象,缺乏的是本质。
 
      艺术家如果完全被市场的喧嚣、流量的焦虑所裹挟,就很难保持内心的清澈和独立。入世和出世之间存在着一种精妙的辩证关系,入世是出世的准备,出世是入世的升华。生活体验为创作提供原材料,而孤独沉淀则将这些原材料转化为艺术精品。这个过程就像酿酒一样,平时需要采集粮食,这就是入世的过程,再经过密封发酵酝酿,最终才能得到醇香的美酒。中国古代画家讲究“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这八个字也完全诠释了入世与出世的辩证统一。
 
      这种平衡在现代社会面临挑战,资本逻辑无处不入,市场价值成为衡量一切的标准,网络流量轰炸考验着艺术家的定力,艺术家承受着前所未有的成功压力。在这种语境下,保持入世和出世的平衡变得越发的困难,又越发的重要。一味入世,艺术家可能沦为市场的奴仆,追逐热点而丧失自我;一味出世,又可能陷入自说自话的困境,失去与时代的连接,真正的艺术大家往往能在两者间找到动态平衡。当代艺术家应培养一种在人群中孤独的能力,一种身处尘世,却不被尘世所染的定力。
 
      技术层面上可以建立有规律的工作节奏,定期深入生活采风,又保证有独处创作的时光。心理层面上则需要保持对世界的热情和好奇,同时坚守内心的艺术理想和价值判断。这种平衡艺术最终关乎时间的管理,关乎精神的自律。
 
      艺术的本质或许正是这种双向运动,深深潜入生活采集珍珠,又独自返回洞穴,精心打磨。当代艺术家能够自由穿梭于入世和出世之间,艺术就能够成为连接现实与理想,个体与人类,瞬间与永恒的桥梁,这或许就是艺术在当代社会不可替代的价值。它既深深扎根于我们共同生活的土地,又遥遥指向那一片令人神往的星空。
 
       刘墨:提出了“出世”和“入世”的问题,平衡是最难的,所以也提出了一个最难的问题,让我想起王国维《人间词话》:“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生气和高致,由此而来。
 
      下面有请王冠军先生。 
 
北京画院副院长、画家 王冠军
 
      王冠军:谈到流量时代中国美术创作生态,我觉得我们还是应该以一种开放的心态去面对当下的一切,我个人的态度是在流动中寻找永恒,在变换中寻求坚守。我将在实践中继续探索传统笔墨与现代审美的融合问题,继续保持对本土文化精髓的挖掘。继续坚持中西会通的实践课题。在接下来的艺术教育活动中,我将在培养创新思维、提升审美素养、促进文化认同等方面继续不遗余力的进行我的教学实践。
 
      关于流量时代的艺术坚守问题,我想这种坚守并非是盲目的排斥和对抗,也不是一味的固守着先贤的成功经验和旧有模式,而是在变革中冷静的梳理,学习,审视,多维度实践与多维度思考。在最终选择坚持初心的同时,还要以开放的心态去重新认识艺术的本质价值。
 
      未来艺术生态的健康发展,是我们这些从业者应该深入思考、谨慎对待的事情,这里面有义务,也有责任,更是我们这一辈人的使命。共同构建一个既能拥抱时代变革,又不失精神深度的文化环境,需要我们艺术家、教育工作者、市场机制和政策制定者一起担当,共同完成。
 
      刘墨:王院长说得非常实在,下面有请真正对流量时代有着深刻体验,而且身体力行的许宏泉。
 
      许宏泉:什么是流量?流量不就是知名度嘛。以前讲知名度,知名度大了就行,现在一样,这个时代无法回避流量。写作和绘画一样,要有知名度。没有知名度,孤芳自赏,酒香不怕巷子深,已成为历史了。在我小的时候,年轻的时候,那个年代也是要求流量的,像《美术》杂志,要在《美术》杂志一发表,哪怕只有一张画,立马就出名了,可能把我从乡下直接调到县文化馆去了。虽然不像今天流量那么大,但是它的杀伤力像核弹一样,影响力巨大。但话又说回来,这样的机会又太少,下面的底层美术工作者,或者喜欢画画的人想到《美术》杂志上发表文章发表一张画,几乎是一种梦想,也许是不可能的。
 
      而在网络流量的时代,给很多老百姓、自由工作者带来了机会,大家都想出名,也都有机会出名,不只是要靠在《美术》杂志上发表作品,网络也淡化了“出版”的欲望。20世纪80年代你写了一篇东西,必须要借助报刊变成铅字才能成功,网络时代我上午写的东西,下午也许马上就可以在互联网上发表出来,流量多少不论,这种机会无疑让创作者更容易产生创作的激情。我在想,如果徐渭、八大山人那个时代也有流量,对艺术家来讲就没有技法和所谓的风格的神秘感,如果徐渭、八大山人在朋友圈不停地晒出自己的新画,就轮不到齐白石要做青藤门下走狗,估计三五个月满街都是“走狗”,就不稀罕了。
 
      有很多人好像还在迷恋自己的技法风格的神秘性,我记得2020年前去西安,陈国勇给我推荐一个老朋友,说他的画还可以,应该帮他宣传宣传。第二天我们去看他,旁边一位助理就拿着照相机要拍他的一幅新作,他说不要拍,画还没有发表,不想给人知道。流量时代要的就是流量,尚辉先生刚才说要警觉流量,我想说不需要。但思维的深处又立马泛出一丝困惑,拒绝流量不可能,那又警觉什么呢?流量有什么好处?太多了,比如当大家都在感慨艺术市场萧条的时候,事实上以前也只有画院和美协体制内的才有艺术市场,现在不是萧条了吗,大家都不行了。这时候,流量的重要体现了,使得更多人获得了一线生机。各种平台、视频、直播,一片繁忙,你们曾卖50万一尺,我们卖500元一尺,50也行。总比去扛麻袋干苦力好吧。流量让大家也能生存了,这就是流量给我们带来的好处。但是这种流量还能坚持多久,而且空间也越来越小,当满天空都是流量的飞行器的时候,就会产生很多流量垃圾。垃圾的挤压让空间越来越小,越来越卷。当年在美术杂志上发表就能出名的情形反倒令人怀念,现在流量每天每时每刻都在轰炸,我的粉丝也越来越多,但似乎并没有觉得“出名”,这便是流量的负能量,那怎么办?如何在这种流量垃圾里面要杀出一条血路,成为一个明星,而不是成为流星,这也给我们提出了流量时代的危机意识的思考。
 
      刘墨:提到了两个问题,一个是流量和知名度的问题,因为流量就等于知名度,如果没有流量,就没有知名度。有人能上热搜,很牛,美院从来没有上过热搜,所以这里面就带来了一个问题,就是流量的“杀伤力”问题。很多人可能没有注意到流量也是有杀伤力的。下面有请陈馆长。
 
深圳关山月美术馆馆长、画家 陈俊宇
 
      陈俊宇:我们那里正在刮百年不遇的台风,一听说这个活动,不管不顾我就来了,此行还是很有收获。首先,关山月美术馆跟北京画院一样,我们主要也是做20世纪美术研究,关山月美术馆以关山月艺术研究为主,我们从开馆经历了28年做了很多活动,也面临着研究的瓶颈,这次看到”三家门下转轮来”的这个研究展览,我觉得很有意思,我们也想能够深耕一条内在理路的研究路线。对我来说,来这里学习,看到了学术研究更深层次的路向。其次,说到流量问题,我们这些远离中国美术中心的城市,和国家美术中心的首都相比哪是不能相提并论。美术界重要的资源都在这边,无论是创作和研究,以20世纪美术研究为例,能够拥有市场号召力流量的名家其实是有限的,可以数出十个,但近年的票房效果都无法和齐白石相比,流量优势很明显摆在这里的,美术创作成果我想也是如此,如何将首都美术中心的引流工作做好,是我们一直思考的事情。美术馆的流量问题,近几年整个社会有一个变化,就是美术馆和博物馆得到了更多观众的关注,面对流量,这里面很自然会带给我们工作的困惑,这种关注度是双刃剑,首先是给场馆服务能力带来压力,包括投诉也很多,大量日常场馆管理所需应对的精力物力投入其中,如果片面的追求流量效应,展览类型的选择及工作的重心会发生很大的变轨,也势必影响美术馆本身专业学术质量,这里面有个很大的矛盾,需要我们警醒。
 
      刘墨:从美术馆的角度谈了流量的困惑。下面有请苏州美协陈危冰先生。 
 
苏州市美术家协会主席 陈危冰
 
      陈危冰:我们今天所处经济发展、科技发达、信息爆炸的流量时代,艺术家在这样的环境中都有着各自的选择和发展,而所谓的传统画家既面临着市场竞争加剧、审美标准变化等挑战,也拥有着传播渠道拓展、创作形式创新等机遇。而有的画家身处流量时代却无所适从。那么什么是流量时代?我理解为以“流量”为衡量标准、流量为王,影响商业占有率、信息传播和资源分配的时代即为流量时代。“流量”即用户的关注度、访问量、互动量等数据。我们每天都会接触互联网、微信和各种电脑网络和媒体,也就是我们处在了一个流量时代,也产生了一批“流量画家”。
 
      所谓流量画家,我在前面已经讲过,就是指获取社交媒体流量和实现商业变现为目标,非传统艺术表达或深度创作者群体,创作、传播和运营均围绕“流量逻辑”展开,艺术价值是以流量优先于艺术本身。具有内容迎合性、传播强向性和商业即时性三大行为特点。流量画家遵循“大众喜欢什么,再决定画什么”的逻辑,分析平台热门内容,规避小众、抽象或有争议的内容,确保作品能被最大范围的用户接受,深度依赖社交媒体算法,主动“运营”流量。作品价值的评判标准是点赞量、转发量、粉丝增长数、变现金额,数据越高意味着作品越成功。流量画家是流量时代的商业创作者,其本质是“内容经营者”而非传统意义上的“艺术家”。判断一位画家是否属于“流量型”,看其作品是否围绕“流量规则”展开,而非单纯看其是否在网上发布作品,优秀的艺术家也会用社交媒体传播作品,但不会让流量主导创作本身。
 
      什么又是传统画家?通常以传统绘画技法、媒介和创作理念为核心创作的艺术家,其创作多植根于特定文化的传统的绘画体系,譬如中国画、油画、版画等,遵循特定传统画种的技法规范,依赖传统绘画材料,创作题材围绕传统范畴,作品往往承载文化内涵、历史叙事和人文精神。
 
      通过许多现象的观察和分析,传统画家是通过作品传递情感、思想或探索艺术语言。即使需要商业收入也会以不违背艺术表达为前提,用心用情用探索的姿态去深研作品,只为达到内心的彼岸,而非考虑“这幅画能不能在网上火爆”。
 
      流量画家和传统画家二者的本质区别在于创作的出发点和目的的不同。在流量时代,传统画家面临着市场竞争的加剧、审美标准变化等挑战,挑战主要来自审美标准和价值判断的改变;在网红经济下,大众喜好和关注成为衡量艺术作品价值的重要因素,通俗易懂,具有视觉冲击力的作品更容易走红,而具有丰富内涵的传统绘画作品却反被忽视。挑战还来自传统观念的束缚,许多传统画家受传统观念影响,认为艺术应该纯粹,与商业和市场关联过多会降低艺术格调,不屑于利用网络平台推广,导致作品无人问津,逐渐被边缘化。市场竞争激烈对传统画家也构成了一种挑战。随着网络平台的发展,大量的画家和作品纷纷涌入,鱼龙混杂,抖音上各种相关账号数量超数百万的发布,传统画家且具有高品质艺术含金量的作品要脱颖而出反而不那么容易。然而同样在流量时代,传统画家也有许多机遇并存,创作形式的创新,画家可以在保持传统绘画创作手法的基础上融入现代科技元素。数字技术的运用,数字绘画、虚拟现实等都为传统绘画艺术带来新的表现手法。价值体系的多元化使得观众不再局限于传统媒体和专业机构的评价,更多具有创新精神的艺术家和作品将获得机会脱颖而出,为传统绘画艺术注入新的活力。传播渠道的拓展为传统画家提供了更广阔的展示空间,抖音、小红书等平台提高了作品和画家的曝光度和传播速度,也为传统画家和作品扩大了市场范围。由于网络文化倡导开放、包容的价值观,为传统绘画艺术与其他艺术门类以及商业领域的跨界合作提供了契机,也有助于拓宽画家的创作思路和市场空间。
 
      时间关系,我就说这些,谢谢!
 
      刘墨:陈主席准备得特别充分,因时间关系无法继续展开,可把文章给我们提交一下,在公众号全文发表。你提出了“流量画家”的概念,网上如果没有的话,申请发明权:“流量画家”。下面有请首都师范大学的韩朝先生。
 
首都师范大学教授、中国画系负责人 韩朝
 
      韩朝:这个学术年会的议题非常有意义,流量对于在座的画家而言可能比较新鲜,这个议题面对着不同年龄段、不同性格、不同价值取向的艺术家,它涉及到创作与接受、大众审美与个人表达、学术深度与短期利益、本质与现象、生产与销售、历史传统和生存现实等诸多问题,因为时间关系,不再一一展开。
 
      我的个人观点是:尽管时代更迭,语境不同,但真正的美术创作的终极关怀具有一定的稳定性,其学术价值始终应该是创作者的最大观照。下面我从三个方面谈:
 
      第一,流量易逝,好作品才经得住时间考量。其实艺术家在创作时心中都有潜在的欣赏者和接受对象,面对谁,面对什么进行创作很重要,是面对美术史还是面对市场和收藏家?市场和收藏的级别也不同。是面对个人内心还是某个展览?展览也分不同层级,比如省展、国展或者国际双年展等,由此产生了不同的创作取向和判断标准。
 
      流量在某种意义上是受众。相对而言通俗的和人们熟知的往往受众多,而先锋前卫和探索性艺术则容易被忽视。譬如西方马蒂斯当时被称为野兽派,莫奈不被沙龙接受,梵高生前基本没有卖出一张画等等事例,都是缺少受众群体(流量)。
 
      黄宾虹生前比较受冷落,受众少,20世纪90年代兴起黄宾虹热,成为顶级流量艺术家,这说明了什么?吴冠中赶上了改革开放好时代,殊不知早期他的作品是被作为赠品来卖的,价钱非常低,像这些画家在当时不是流量画家,肯定属于边缘寂寞型。放在现在肯定是顶级流量艺术家。我们美术馆做展览,像正在展出的“三家门下”这样的展览,肯定流量非常大,主要原因是这些艺术家的作品非常过硬。
 
      当然时代不同了,网络时代,信息无比丰富,传播异常快速,流量可快速提升画家知名度。但是时代热点转瞬即逝,单纯追逐流量,可能昙花一现,基本上每一两周或者更短时间就会有一个流量热点。
 
       第二,流量有意义,应将流量转化为推动创作的力量。流量本质上是一个放大器,不是压舱石。压舱石是作品本身的学术高度和深度。获得流量能打破圈层,获得更广泛的知音,商业流量可以推动学术,齐白石和吴冠中的成功,首先是作品过硬,有学术价值,加上商业和流量的加持。两者是能平衡的,而且流量可以反哺创作。想当年北京画院的伟大画家周思聪先生,她在很狭隘的空间画画,画出了那么多伟大的作品,最后积劳成疾,假设当时有网络传播的便利,我想,她也是一个流量艺术家,那样会改善她的经济和创作条件,顺心如意,她身体可能会好些,有好身体、活得久就能创作出更多更好的作品,当然这只能作为一个假设。由于文化传统和价值观等问题,很多画家不大愿意做自我销售,但是面对生存现实,也得走向销售前台,把作品推向市场。
 
      只有当流量转化为推动艺术创作的力量时,才能获得长久的价值,如果作品本身内容空洞、技艺粗糙、缺乏内涵,而通过各种噱头和搞怪吸引眼球则不会长久。真正作品优良的流量艺术家当然也有。我们要避免脱离作品质量的流量陷阱,需要的是高品质的流量。具有永恒价值的作品,主要体现在深刻的素养、真挚的情感、精湛的技艺、丰厚的内涵以及对后人的启发性——这些是禁得住时间检验、能够穿越时代的。
 
      第三,质量和流量并非对立,两者可以共生。今天早晨我看到北京画院一个角落的瓶花特别美,变幻的灯光打上去,生发出多种多样的画面,深深打动了我。仔细想,首先瓶花本身很美,这是本、是本质,光影使之生出迷离虚实的多种变化,这是末、是现象,从传播学角度看,“本”固然重要,“末”也不可小觑,通过流量加持,可大大增加传播量。对于流量这个话题,我是一个小盲和小学生,认知很少,以后多向各位老师学习。
 
      刘墨:韩老师提到了流量如何转化的问题,非常重要。下面休息一会。
 
      (后半部分精彩内容将于“圆桌会议|流量时代中国美术创作生态(下)”推送,敬请关注!)